【编者按】当前，全球产业链供应链处于深度重构的进程中。在上海财经大学讲席教授曹啸看来，我国产业链虽具规模与门类优势，却在关键环节受制于人。面对全球产业链区域化、碎片化新趋势，应以高水平开放与创新驱动突破围堵，积极参与全球治理，从“被动融入”转向“主动塑造”，通过规则引领、技术自主与体系韧性，实现从“世界工厂”向“全球价值链中枢”的跃升，为新型全球化提供中国方案。以下是他在上海国际金融中心研究院的演讲。
在全球产业链供应链深度重构的背景下，我国正面临“技术脱钩、绿色壁垒、地缘冲突”三重挑战，凸显“大而不强”结构性矛盾。当前，我国凭借全球最全工业门类和超大规模市场，在产业链长度与供应链规模上占据优势，但在半导体、关键矿产等战略环节仍受制于人，且物流成本高企、管理水平滞后。美欧通过“芯片法案”“碳关税”等规则武器，加速构建“去中国化”平行体系，威胁着我国在全球中间品贸易中的份额。
应对这一变局，需以“逆向创新+金融对冲+地缘破局”组合拳实现突围，通过技术反向工程争夺制高点，依托数字期货交易所掌握资源定价权，以“‘一带一路’供应链高速公路”重构陆权物流网络，同时用“AI供应链特区”等超常规手段提升韧性。唯有将危机转化为产业链升级的倒逼机制，方能在全球化逆流中重塑中国竞争优势。
产业链供应链的基本内涵与关系辨析
先来看产业链。产业链作为现代产业体系的核心构架，是以纵向分工为基础的“产业网络”，涵盖了从上游原材料开采、中游制造加工到下游流通消费直至回收再利用的完整价值创造过程。这一概念的核心在于刻画“谁在做什么”的产业分工与协作关系。产业链以最终产品或服务为输出，通过上下游企业在技术、资本、市场等多维度的有机耦合，形成具有显著空间布局特征的产业生态系统。它不仅反映了企业间的技术关联、资本流动与市场对接，更体现了不同国家和地区在全球生产网络中的功能定位与比较优势。
从产业链的长度来看，我国已建立起全球最完整的工业体系，涵盖41个大类、207个中类、666个小类，形成了从基础原材料到高端制品的全链条生产能力。这种完整的产业体系使我国在全球分工中占据独特地位，为产业链的延伸和升级奠定了坚实基础。以新能源汽车产业为例，我国已构建起完整产业链闭环，2023年动力电池装机量占全球总量的61%，其中两家龙头企业合计市场占有率超过52%，显示出强大的产业链整合能力。
从产业链的高度来看，全球产业分工呈现明显的阶梯式特征。以半导体产业为例，美国在芯片设计、EDA工具等领域占据绝对主导地位；荷兰在高端光刻机市场形成垄断格局；而中国大陆则主要集中在封装测试和模组组装环节，整体处于全球价值链的中低端位置。这种分工格局既反映了各国和地区的比较优势，也暴露了我国在关键核心技术领域的短板。
再来看供应链。供应链是以横向协同为核心的“运营系统”，是在产业链纵向分工基础上，企业为完成产品或服务的最终交付，对物流、信息流、资金流进行整合优化的动态网络体系。供应链管理的核心命题是“如何在对的时间、对的地点，以对的价格提供对的产品”，其关注重点在于效率优化、成本控制和韧性提升。
从供应链规模来看，我国社会物流总额连续多年位居世界首位，2023年达到352.4万亿元，显示出巨大的物流市场规模。然而，社会物流总费用占GDP比重为14.4%，显著高于美国（8.3%）和欧盟（9.1%）的水平，表明我国供应链运行效率仍有较大提升空间。这一差距既反映了我国物流成本优化的潜力，也凸显了供应链管理水平亟待提升的现状。
从供应链韧性来看，在新冠疫情等突发事件的“压力测试”下，我国供应链体系展现出较强的抗冲击能力。以上海港为例，2024年集装箱吞吐量达到5150.6万标准箱，连续15年排名世界第一，成为维护全球供应链稳定的关键节点。这种韧性来源于我国完善的交通基础设施、强大的制造能力和高效的组织协调机制。
产业链与供应链既相互区别又密切关联，构成宏观纵向分工与中观横向运营的互补体系。一方面，产业链决定供应链的空间布局和节点功能。全球半导体产业链“设计在美国、制造在中国台湾、设备在荷兰、材料在日韩、封装在中国大陆”的纵向分工格局，直接决定了相关产业供应链的跨国分布特征和物流路径选择。另一方面，供应链通过效率提升和韧性增强反向塑造产业链格局。高效、低成本的供应链能够强化某一区域在产业链中的“虹吸效应”，吸引产业要素集聚。例如，长三角地区依托完善的港口、机场、高速公路网络和数字化平台，形成“4小时产业圈”，显著增强了该地区在新能源汽车产业链中的竞争优势。
我国凭借齐全的工业门类和超大规模市场，在产业链长度与供应链规模上具有显著优势，但在全球关键环节的掌控力、供应链管理水平与风险应对能力方面仍存在明显短板。未来需要以产业链关键环节自主可控为目标，同步提升供应链的数字化、智能化与韧性水平，构建“纵向分工合理、横向协同高效”的现代产业体系。
全球产业链供应链的变化趋势与挑战分析
当前，全球产业链供应链正处于深度重构期，地缘政治冲突、新技术革命、绿色低碳转型等多重因素交织影响，推动全球产业链供应链格局发生深刻变化。准确把握这些变化趋势，深入分析面临的挑战，对于制定有效的应对策略具有重要意义。
1.从变化动因来看，地缘政治、技术革命等因素正以前所未有的力度重塑全球产业链供应链格局。一些国家通过出口管制、投资审查、长臂管辖等手段，对全球产业链供应链进行政治干预，导致原本基于市场规律和比较优势形成的产业链供应链格局被人为扭曲。这种政治武器化的做法，破坏了全球产业分工的合作基础，增加了产业链供应链的不确定性。
技术革命特别是数字技术和人工智能的迅猛发展，正在深刻改变传统生产和贸易方式。智能化大规模定制生产模式的兴起，推动产业链供应链向数字化、网络化、智能化方向转型，对传统产业组织形态带来革命性影响。绿色低碳转型已成为全球共识，碳边境调节机制等新型贸易壁垒的出现，对产业链供应链的绿色化、低碳化提出更高要求，正在重塑全球产业竞争规则。
2.从变化表现来看，全球产业链供应链呈现出明显的区域化、本土化、多元化趋势。一些国家和地区基于所谓的“安全考虑”，推动产业链供应链回流或向“友岸”国家转移，试图构建排除特定国家的平行体系。这种趋势破坏了全球产业分工的合作基础，可能导致全球生产效率下降和成本上升。
同时，全球产业链供应链分工更加细化，关键环节的集中度也在提升，这种看似矛盾的现象实际上反映了全球产业分工的深化和专业化的加强。数字技术的广泛应用推动产业链供应链深度融合，数据成为新的生产要素，数据安全、数据跨境流动等问题日益凸显，正在形成新的规则体系，带来新的治理挑战。
3.从挑战层面来看，我国产业链供应链面临多重压力。在技术领域，存在明显的“卡脖子”风险，一些关键核心技术受制于人，严重制约产业链供应链的自主可控和能力提升。特别是在半导体、工业软件、高端装备等领域，对外依赖度较高，面临技术封锁和出口管制的风险。绿色壁垒成为新型贸易障碍，一些发达国家通过碳关税、碳足迹声明等要求，提高我国产品出口成本和加大国际竞争难度。欧盟碳边境调节机制2026年全面实施后，将对我国高耗能产品出口产生重大影响。地缘政治冲突加剧供应链风险，重要物流通道安全面临威胁，关键矿产资源供应存在不确定性。红海危机等事件表明，关键运输通道的中断可能对全球供应链造成严重冲击。
特别需要关注的是，这些挑战往往相互交织、相互强化，形成复杂的风险综合体。技术封锁可能影响绿色转型进程，地缘冲突可能加剧资源争夺，绿色壁垒可能制约技术升级。这种风险的复杂性和联动性，对产业链供应链风险管理提出了更高要求。我国需要建立系统思维，统筹应对多重挑战，在动态平衡中寻求发展路径。
4.全球产业链供应链重构还面临着人才、标准、规则等多维度竞争。人才是创新的源泉，全球高科技人才争夺日趋激烈；标准是产业的制高点，国际标准制定权的竞争关乎产业未来发展；规则是合作的基础，全球经贸规则的重塑将决定各国在国际分工中的地位。这些软实力的竞争，虽然不如技术、市场等硬实力竞争那样直观，但其影响更为深远和持久。
面对这些深刻变化和严峻挑战，我国需要保持战略定力，坚持开放合作的基本理念，同时增强风险意识，提升应对能力。既要看到我国产业体系完整、市场规模巨大、创新活力增强等优势，也要正视在关键技术、高端人才、国际规则制定等方面存在的短板。通过深化改革开放，加强科技创新，完善产业生态，我国完全有能力在全球产业链供应链重构中把握主动，实现产业高质量发展。
应对全球产业链供应链变化的战略路径
面对全球产业链供应链的深刻变革，我国应当坚持系统思维，统筹发展和安全，平衡效率与韧性，通过创新驱动和开放合作，构建自主可控、安全可靠的现代产业体系。如何应对全球产业链供应链变化？主要有以下五个方面的战略路径。
1.坚持高水平对外开放，深度融入全球产业链供应链体系。开放合作是维护产业链供应链畅通稳定的必然选择。历史经验表明，封闭孤立只能导致产业竞争力和发展活力下降。要积极参与全球产业链供应链分工合作，在开放中提升产业国际竞争力。推动制度型开放，对接国际高标准经贸规则，深化商品、服务、资金、人才等要素流动型开放，提升跨境数据流动便利度，营造市场化、法治化、国际化营商环境。深化“一带一路”国际合作，推进基础设施互联互通，构建安全高效的物流通道网络。主动参与全球产业链供应链治理体系改革，推动建立更加公平合理的国际经贸规则，维护全球产业链供应链的稳定畅通。
2.强化科技创新驱动，提升产业链供应链自主可控能力。科技创新是应对产业链供应链风险的根本之策。要加大基础研究和前沿技术投入，建立健全新型举国体制，力争在集成电路、人工智能、生物制造等关键核心技术领域取得突破。推动数字技术与实体经济深度融合，加快发展智能制造、数字贸易等新业态新模式。构建产学研用相结合的创新体系，建立创新联合体，提高科技成果转化和产业化水平。加强国际科技交流合作，在开放合作中提升科技创新能力，避免陷入技术孤立。完善知识产权保护体系，激发全社会创新活力，为产业链供应链升级提供持续动力。
3.加快绿色低碳转型，积极应对新型贸易壁垒。绿色低碳是全球产业链供应链发展的重要趋势。要加快发展方式绿色转型，推动产业结构优化升级，构建绿色制造体系。积极参与全球环境治理，推动构建公平合理的国际碳定价机制，反对单边主义和保护主义。加强绿色技术研发和应用，提高产品绿色竞争力，将环保要求转化为产业升级机遇。完善绿色供应链管理体系，推动供应链上下游协同减排，提高资源利用效率和环境绩效。建立产品碳足迹核算体系，加强国际互认合作，降低绿色贸易壁垒影响。
4.优化空间布局，构建安全高效的产业链供应链体系。要立足国内大市场，畅通国内大循环，优化生产要素配置，提升产业链供应链韧性和安全性。推动区域协调发展，优化产业链供应链空间布局，形成优势互补、高质量发展的区域经济布局。加强国际合作，拓展多元化国际市场，构建“中国+X”的供应链备份体系，降低单一市场依赖风险。完善现代物流体系，推进国家物流枢纽建设，降低物流成本，提高流通效率。建立健全风险监测预警体系，加强产业链供应链风险识别评估，提高风险应对能力。
5.创新治理机制，推动全球产业链供应链协同发展。全球产业链供应链治理面临新挑战，需要国际社会共同努力。要坚定维护多边贸易体制，支持世界贸易组织改革，反对单边主义和保护主义。推动构建公平合理的国际经贸规则，维护发展中国家合法权益，避免规则制定中的霸权行为。加强国际政策协调，建立常态化沟通机制。深化国际产能合作，推动形成优势互补、互利共赢的全球产业链供应链格局。建立全球应急协调机制，共同应对突发公共事件对产业链供应链的冲击。
在实施这些战略路径的过程中，需要注重几个关键点：一是要坚持系统观念，统筹国内国际两个大局，协调发展与安全两件大事；二是要坚持市场主导、政府引导，充分发挥市场在资源配置中的决定性作用，更好发挥政府作用；三是要坚持分类施策，根据不同行业特点和发展阶段，制定差异化政策；四是要坚持循序渐进，尊重产业发展规律，避免急于求成；五是要坚持合作共赢，在维护自身利益的同时，兼顾他国合理关切，推动共同发展。
在全球产业链供应链深度变革的时代背景下，中国正以开拓创新的智慧和开放包容的胸怀，迈向更高层次的国际竞争舞台。未来，中国不仅要成为全球产业链供应链的“稳定器”，更要成为国际规则制定的“参与者”和“引领者”——通过自主创新的技术体系定义产业标准，借助绿色智能的供应链模式树立全球标杆，通过互利共赢的国际合作构建新发展格局。这场深刻的产业变革，不仅将夯实中国式现代化的经济基础，更将为世界经济发展注入新的动能，开创全球产业链供应链合作共赢的新篇章，为人类工业文明进步作出中国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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